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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88 章(修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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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88 章(修)

姜錦咬得極重, 幾乎是磨牙吮血的架勢,若非有衣衫阻隔,簡直能生生撕下他肩上一塊血肉來。

鈍刀子割肉般的痛感一路蔓延,裴臨吞下唇齒間的悶呼, 只把姜錦摟得更緊, 仿佛獻祭一般, 將自己送入她的口中, 任她發洩。

無論喜怒憂怖,只要是她所予,他都欣然承受。

直到唇齒間漸漸有了血腥氣, 姜錦才松了口。

她閉著眼,額頭就貼在尚有她齒痕的地方, 悄無聲息的淚水順著緊闔的眼睫緩緩淌下,身上那股兇蠻的勁忽而卸下, 不覺間已是淚痕滿面。

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眼淚,此刻並不冷靜、也並不理智的裴臨手足無措起來。他想擡手拍一拍她的肩, 小臂卻懸停在了半空,不敢繼續動作。

姜錦雙拳死死抵在他的胸口, 感受著這個顫抖的擁抱。

她閉著眼,眼淚胡亂地流, 聲音卻是平靜的:“裴臨, 你知道嗎?我很難過。”

她的難過有太多太多,不止前世, 不止今朝。

他的聲音從她耳際傳來,悵然若失, “我知道了……我知道。”

早先,裴臨從未覺得自己所做是一個錯誤的決定。

若知曉那一碗碗續命的藥從何而來, 以姜錦的性子,斷然不會接受。生死間淬煉出來的敏銳直覺,他也絕無可能和她朝夕相處,卻還能把事情瞞下,不叫她發覺他的異樣。

他料定了自己的結局——治好她身受之毒,然後走在她前面。

就當是為那一箭的猶豫贖罪。

裴臨以為這就是他能做出的最長久的決定,至少……她可以活下去。

但此時此刻,當姜錦的眼淚洇濕他的肩頭,那些曾經踽踽獨行於人世間、綿密的、無可逃避的悲慟,忽而就翻湧而上,直擊他的天靈蓋。

她說,她很難過。

他忽然在想,她強撐著一口氣待在長安的時候,會是什麽心情?

哪怕他真的如願為她解毒,到最後,她又要開始獨自消化他強加的這一切,又真的會感到雀躍嗎?

從前不敢深想的細節紛紛浮現,裴臨終於發覺,從頭到尾,他都錯得徹底。

讓她落下這麽多眼淚的罪魁禍首,不是那一箭,不是那些荒唐可笑的身世,而是他。

裴臨只覺心頭像墜了鉛石,呼吸時連肺腑都在陣痛。他深吸一口氣,滯在半空的那只手輕飄飄地落下,試探性地輕撫上她的脊背。

姜錦咬著牙關,用力捶著他的胸口。

他卻恍若未覺,說話的聲音依舊透著小心翼翼的安撫,“是我錯了,我不該自作主張……我不該讓你如此難過。我……”

他生性倨傲,太過自我,而她偏偏是最受不得旁人隱瞞擺布之人。

只可惜,他發覺得太晚了。

裴臨有點兒恍惚。

莫論前世,只談今生……哪怕今生在她又一次救他走出困頓的時候,他將一切都告知於她,而不是因為怕她抵觸,便一廂情願的選擇了欺騙,或許,現在的處境,也早截然不同的。

可惜的是,世上難得早知道。

姜錦停下了動作,安靜地伏在他的肩上,聽他細數自己一樁樁的錯,恍然笑出了聲。

姜錦在他的懷抱中擡起了頭,此刻她的臉上淚痕交錯,額上還有壓出來的紅印,看著著實不太體面。

被她緊盯著的裴臨也好不到哪去,那枚巴掌印依舊顯眼,鬢角還有細碎的冷汗。

姜錦問他:“如果回到從前,回到一切還未發生的時候,你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嗎?”

她問得並不是他是否會為她擋箭。

今生的那一箭,已經足夠回答這個問題了。

可惜她真正想問的,沒有得到果決的回答。

裴臨像是被她問住了。好一會兒,他喑啞的聲音才終於響起:“不會。”

姜錦下意識揪緊了他的衣領。

他被她懟至了墻上,像是不敢面對她即將到來的怒火,輕輕闔眸,“即便回到過去,捫心自問,我依舊做不到眼睜睜地看著你死去。”

“那時的我,只做得出那一個選擇。”

那一個以身受之的選擇麽?

攥在他衣領上的手一松,姜錦似乎稍退開了些。

裴臨睜眼,卻沒有如想象中撞向她慍怒的眼神。

她正低垂著眼簾,纖密的長睫足以遮去瞳中閃爍的神色。

姜錦意外,卻也沒有那麽意外。

“方才,你可是說,會將選擇交還於我,不再捉弄我的人生。”她的話音輕俏,帶著點兒莫明的意味。

她的食指漫無目的地點在他的肩頭,“你不擔心我死嗎?裴煥君可是說,給我下了毒。”

死之一事被她提得輕巧,裴臨的心尖卻驀地一跳。

怎麽會不擔心呢?

該如何告訴她,沒有她的日夜都是一種煎熬?

想到她可能會和上輩子一樣毒發身亡,他幾乎壓抑不住那股綿延的心悸。

裴臨竭力平覆動蕩的情緒,盡量平靜地回答她的話:“我擔心,我放心不下。但我無權替你決斷,是生是死,又該如何應對,本就該由你自己選擇。”

姜錦略歪著頭看他,若有所思地道:“為什麽願意放手?”

他神情極認真地道:“直到現在,我也並不敢說我懂你。我只能盡力去多讀你一讀。我不懂你的在意,你的介懷,我只是淺薄地,不希望你難過。”

“如果我還有機會,我……”

裴臨把他會好好讀懂她的話吞了下去。

她又不是死物,不是桌案上的一本書,憑什麽站在那裏供他翻閱?

他頓了頓,補充道:“從前種種,譬如昨日死。發生了的事情,便是發生了。我不會博取你的原諒,你也不需要原諒我。

但是今生,無論如何,他一定會將所有的選擇,盡數交予她的手上。

無論她要做什麽。

無論是如裴煥君所脅那般刺殺拿到解藥,趁勢顛覆朝廷,還是不願受制於人,甘願與拿她做棋子的人魚死網破。

若只是吃了她一記耳光便了悟,姜錦心裏都要發笑。

但他並沒有誇口,甚至連袒露都顯得笨拙。

似乎是感到他話裏沈甸甸的分量,姜錦眉梢微動,很快,忽而揚起笑,笑著問他:“哦?所有的選擇?那如果……我出了這座大理寺獄,就找了十個八個面首呢?”

她似乎描述得很起勁,“抑或者,我馬不停蹄地就同旁人情深相許,以至成婚呢?”

裴臨壓根沒想到她會問這些,肢體瞬間僵在了她的笑裏。

他下意識擡手揉了揉才被她啃了一大口的肩頭,垂下眼,不自然地說道:“結良緣、定終身,那是你的喜事。與我……與我無關。”

姜錦很難想象這話是從他的嘴裏吐露出來的,頰邊的笑意真切了起來:“成婚便算了,至少此時此刻,我還不想為枷鎖束縛。”

她繼續侃侃而談,仿佛真的對另一種可能意動了,“尋三兩面首,倒還可行,不過……想找個質素尚可的面首可不容易。”

“身形樣貌,總不能遜於你吧,否則還找的有個什麽意思?裴大人他日曉得了,還要笑話我眼光倒退。”

找面首有什麽意思裴臨不清楚,他更不清楚的是,姜錦這話是什麽意思。

他眼皮直跳,掐著自己的掌心,道:“這等私事,不必……實在不必與我相商。”

見他這幅小白花的作派,姜錦心生出一點微妙的雀躍,她笑了笑,道:“放心吧,此番你要是真的掉了腦袋,為積陰德,我這個前妻,會為你守三年哦,也算仁至義盡。”

裴臨的表情陡然間變得古怪起來,他緩擡下頜,正要說些什麽時,姜錦已經收起了玩笑的意味,無比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。

他微微偏頭,而她的手不知何時已經從他的頸項間緩緩挪了上來,一點一點,撫上他的側臉。

她的掌心算不得柔嫩,稍有薄繭,生硬地摩挲著他臉上還未褪去的紅印。

被始作俑者撫摸過她的成果,當然是羞恥的。裴臨只覺渾身都燒灼了起來,何止臉在發燙,連指尖都像浸在沸水裏。

她當然察覺了他的異樣,可卻沒有一點要停下來的意思。

太近了,離得太近了,而她還在朝他傾身。

直到鼻尖將要相碰、呼吸交錯,她輕柔而緩慢地貼了貼他的唇邊。

他沒有回應。

只是交融的兩道呼吸裏,忽然少了誰的。

就像一種奇妙的感召,姜錦收了收下頜,唇瓣短暫離開他的。

就在裴臨以為這個突兀的吻要結束了的時候,她卻忽然又俯身貼了過來。

不同於方才的蜻蜓點水,這一次,姜錦的攻勢兇猛,幾乎是撞向了他微抿的鋒利薄唇,用逼供般的架勢撬開了唇舌,齒關相碰,洩憤般咬破了他的唇角,她卻仍不滿足,還在繼續加重這個血跡斑斑的吻。

輾轉的唇舌許久才分開,旖旎舊夢潮水般退去,姜錦緩緩撐起手臂,望著裴臨的眼睛。

他也正看著她的。

透過眸底清明的神色,他們便都知道,在這個意義不明的吻裏,彼此一直是清醒的。

姜錦附在他的耳邊,狀若情人低喃,留下了最後一句話。

“不需要原諒……我確實也永遠不會原諒你。”

——

綠意初上柳梢頭,又是一年春草盛時。

三年前的那場動蕩之後,河朔的局勢已經大變了樣。

三年前的長安,在上巳節將近的時候,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。

皇帝疑心那新封的姓裴的明德將軍與郜國餘黨暗通款曲,將他投入獄中聽候處置,誰料這疑心竟是事實,未出幾日,竟有人劫獄將他救走。

上巳節那天,皇帝率諸大臣與民同樂,他在護衛的簇擁下親登高臺。可就在此時,歡騰的人海中卻突然爆發出詭異的聲浪,倏爾間箭矢破空而來,人潮被殺出來的死士撕扯得四分五裂。

皇城的百姓驚叫逃竄,官袍角子也在人群中亂飛,危在旦夕的時候,本被調離的金吾衛連同本在長安城外等候的範陽軍隊,將這亂局團團包圍,把叛賊餘孽殺了個片甲不留。

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,原來這是皇帝與那明德將軍一起設下的圈套,故意誘使叛賊以為他倒戈朝向,又刻意在上巳節的城防中留出紕漏,就等著他日將這些餘孽一概除盡。

眾人無不讚皇帝聖明,而那本該再受賞識的明德將軍,卻在這場風波之後,徹底銷聲匿跡了,無人再見過他的蹤影。

這場驚變世人所了解的脈絡與真相大差不差,姜錦所知的,也不過是細節要更詳實一些。

她不覺得裴煥君是一個無的放矢之人,下毒之說,不可能是他為了誆裴臨入局而隨口胡謅的謊言。

雖然自覺身體並無異樣,但是前世吃過毒之一字的大虧,姜錦還是不敢松懈,決心查個清楚。

淩霄淩峰兄妹倆一路跟蹤裴煥君來到長安,順著線索,姜錦冒險主動去找了他一面。

見到她這個鳩占鵲巢,沾了光活下來的人,裴煥君自然是暴怒的。

——他去掘了舊友姜游的墓,發現昔年郜國公主留給孩子的長命鎖就在其中。

只這一點,就足以坐實姜錦的身世。她果真不是郜國老來所得的那個女兒,若是的話,姜游不會在死後將那玉佩帶到墳冢裏去。

姜錦卻已經足夠明了他的所有動機,她單刀直入,直切裴煥君的痛點。

“我是不是她的女兒,重要嗎?”她輕言慢語,帶著蠱惑的意味,“只要你相信我是,擁立我上位,待到他日功成,身為她的女兒,我定會尊她為元君,也會洗刷皇帝附著在她身上所有的罪名。”

“實現她的願望,全了她的生前身後名……比起手刃皇帝,才更該是你的所求吧?”

裴煥君擡起黝黑的眼瞳,竟真的被她說動了。

或許不是被姜錦的言辭所動,而是她手握的兵力。雖說百足之蟲死有餘僵,裴煥君也是多年經營,但到底在前面的失敗裏折損過多,眼下有了新的契機,自然不會放過。

姜錦覺得他答應得過於爽快,仿佛篤信可以拿捏住她一般,心下便有了計較。而後懇談間,裴煥君更是說漏了嘴,感嘆了一句自己的女兒也算有些用場。

姜錦心裏隱隱有了猜測,卻並未吐露。

按裴煥君原本的打算,此番安排的刺殺,當由裴臨為主謀。他會帶著人到他與皇帝預先約好撲殺他們這些郜國黨的地方,這樣一來,皇帝必然會全然相信他,他便也好近身完成刺殺。

之於裴煥君自己,當然準備了功成身退的辦法。

狡兔三窟,他還有不為人知的祖產,足夠他退居為田舍翁。而皇帝被刺殺,朝野內外必將大亂,他在餘生繼續苦心孤詣,未嘗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。

但是這一次,姜錦放出了足夠的誘餌,而裴煥君自己也知道,想要再起事一次會有多難,遠不如眼下的孤註一擲來得有誘惑力。

就這樣,他踏上了最後的危險的路。

皇權紛爭,姜錦從未有過傾向。某種程度上來說,她和裴臨是一路人,或許有著割據一方的野心,之於其他,便都不願沾染。

皇帝和郜國,福王與太子,世家與寒門,姜錦對任何一方都沒有感觸,此番舉事,更不是為了讓秤桿偏向哪方。

她只是覺得,裴煥君此人,實在是太過危險,只有死掉的他,才能讓人感到安心,趁此機會誅滅他們的勢力,她才能真正安定下來。

至於那毒,姜錦雖知曉幾無可能被下到了她身上,但退一萬步說,萬一她真的被下毒了呢?姜錦想,她也不會為了一時的偷安,就去受裴煥君的脅迫與擺布。

上巳節當日,轟轟烈烈的大戲開場,只不過唱戲的和看戲的早沒了涇渭分明的界限。

你方唱罷我登場,皇帝的人功成反撲之時,裴煥君見大勢已去,正要呼哨一聲,命他最後的去取姜錦性命的時候,穿心一劍正中他的胸膛,而持劍之人,正是淩霄。

姜錦在打鬥中保護了幾個貌美的小宮娥——她們是隨皇帝出宮伺候行程的,此番無辜被卷入其中實在可憐。姜錦善心大發,結果自己沒留神被刀刃卷了,頗是留了些血。

結果就是,終於大仇得報的淩霄還來不及快慰,她見姜錦這邊倒下,周圍還圍著一圈姑娘嚶嚶地哭,還不知是怎麽了呢,慌忙奔了過來。

傷其實不重,就是看著駭人。

姜錦受傷的消息當然沒有繞過裴臨的耳朵,只不過,在她的蓄意隱瞞和引導下,他愈發相信,她是中毒了。

裴煥君死得幹脆,裴臨將所有他留有痕跡的地方掘地三尺地去查,卻找不到有關解藥的任何線索。

唯一有跡可循的,便是先前拿到手的那一丸據說是緩解毒發的藥。

在姜錦養好皮外傷,和車隊一起返回範陽之前,他留下那丸藥,而後拋卻一切,只身離開。

走前,連她面都未再見上一回。

暖陽下,知道內情的淩霄嘆了口氣。

姜錦一向為人寬和,從不把事情做絕,這一次卻是心狠手辣,放任裴臨循著自己錯誤的認知去找那不存在的解藥,一找就是三年。

她悄悄嘀咕:“我都看不清楚了,姐姐這是恨呢,還是不恨呢?”

今日的陽光很好,姜錦在給她的俏俏刷毛,聽見了淩霄的嘀咕,她輕笑一聲,道:“我可有哪句告訴他,我真中毒了?”

世間的陰差陽錯總是難以說明,裴煥君挾裴清妍邀她見面時,隨身確實帶著淬了毒的毒針。他交予了一枚給裴清妍,要挾她在姜錦救她回去的路上,悄悄對她下手。

他說:“山野間蚊蟲眾多,她只會覺得是被蟲子咬了,不會疑心你。”

他當然不會覺得這個女兒還會給他輕易地做事,將一枚丸藥強行餵入她的口中,言道只有她給姜錦下毒,才能從他這裏拿到解藥。

姜錦不知裴清妍心裏是如何掙紮,但最後,她確確實實,沒有再對她下一次黑手。

料理完一切從長安返還範陽後,姜錦去找了裴清妍,這才得知一切始末。

到最後,也不知是裴煥君沒舍得真給親女下毒,餵的只是甘草團子,還是說他覺得裴清妍心眼淺薄,這樣一唬便足以,總之,姜錦沒有中毒,裴清妍把自己巴巴地鎖在院子裏不肯見人了好久,也還活著,沒有毒發。

當然,沒中毒是大好事,淩霄也不會胳膊肘往外拐,她只隨口感慨一句罷了:“關心則亂,竟能亂成這個樣子,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。”

“誰知道呢。”姜錦無所謂地聳聳肩。

俏俏濕漉漉的鬃毛被日光曬得發燙,它享受得拿鼻子去頂姜錦的胳膊,濺了她一身水。

正在此時,薛然也回來了。三年間,他的變化是最大的,如今個頭已經和姜錦差不多了。

沒人再將他當孩子看了,年前的那場和突厥的小場戰役裏,薛然扛起槍,做了先鋒,好好表現了一番楞頭青的實力。

習武之人沒有不愛好馬好兵器的,他一回來,院子裏兩人一馬,先跟馬打的招呼。

姜錦坐在一旁馬紮上,支著腮笑道:“你可慢些長個兒,再竄要竄到天上去了。”

薛然不好意思地笑笑,撓了好一會兒後腦勺,然後才支支吾吾地道:“姊姊,那信……我還要寫嗎?”

姜錦早看明白了,這小子是裴臨安插在她身邊的奸細,不過現在嘛……

她冷哼一聲,捏著嗓子陰陽他:“哎喲,先前給你師父通風報信,不曉得多積極,怎麽,你姊姊就不配使喚你啦?”

薛然面露難色,漸憋紅了臉。可偏偏姜錦說的是事實,早在那次去長安之前受師父所托,他把她的不少近況偷偷告訴了他。

現下可不就是被姜錦捏了小辮子麽?

見狀,姜錦又道:“知道你們兩師徒有辦法聯絡,讓你給你師父去信,怎麽,這是委屈你了還是委屈他了?”

可不是麽……薛然腹誹,去信是去信,但是信的內容,卻總是叫他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話,回答他師父有關姊姊她身體近況的問題……

薛然只好問道:“姊姊,那這回……你想在信裏寫些什麽?”

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了,盡管姜錦和裴臨之間的彎彎繞繞,他並不是一清二楚,但是在裴臨每回的回信和捎回的古怪草藥裏,他至少讀懂了一句話,那就是“一個願打,一個願挨”。

姜錦沈吟片刻,既而道:“過不了多少日子,估摸著長安那邊就要坐不住了,到時有有得忙。差不多了,你且書予他,就說……”

她墨黑的眼珠一轉,隨即道:“就說我病得很厲害。

薛然應聲,依言退下寫信去了。

淩霄悄然走到了姜錦身後,她嘴角噙著笑,道:“別看薛然年紀不大,但在軍中,也算個小人精了。這小人精,唯獨最聽姐姐你的話。”

姜錦卻道:“哪是他真的軟面包子,被我唬著一起去誆人呢。他只是記恩得很,記得當年是我救了他而已。”

很多事情都變成了“當年”,淩霄亦不免感嘆:“這幾年過得可真是快。姐姐,我現在終於有一種心安定下來的感覺了。”

她補充:“從前總覺得今生太過飄渺,可眼下再回首,倒覺得前生才像那一場夢。”

姜錦能懂淩霄的感受,事實上,她也時常有這樣的感觸。

起初重生的時候,午夜夢回,她總是不知今夕是何夕。

姜錦道:“好在都走過來了。”

一切依舊照常發展,萬事萬物行進的軌跡不會因為缺少了誰而停止轉動。這一次,姜錦獨自走上了前世裴臨與她一起走過的老路。

盧寶川的眼疾也還是如前世那般惡化到徹底無法視物的地步。獨子無力擔負,薛靖瑤很快與姜錦達成了和前世如出一轍的約定,一個外拓三鎮,一個內穩庶務。

不遜於任何人,姜錦也著實做到了。

接連兩個春天都在馬不停蹄地發兵打仗,難得能在這樣好的天色裏喘口氣。

淩霄心下有了揣摩,她問姜錦:“姐姐方才讓薛然把……把他找回來,是為何意?”

刷完了馬,姜錦又開始慢條斯理地擦她的劍。

過了一會兒,她才不緊不慢地道:“總要閑下來,才有空顧及這些瑣事。”

淩霄一楞,有些小心翼翼地問她:“那姐姐現在……是怎麽想的?”

姜錦笑笑,沒有回答。

極盛的日光下,鋒利的劍刃映出她愈發堅韌的眉目。

她非藤蘿,這本就該是她應有的樣子。

姜錦神色一晃,輕聲道:“以後種種,譬如今日生。人總是要向前看的。”

淩霄聽了,若有所思地將目光轉移,然後道:“向前看……姐姐若真的向前看了,怎麽會假稱重病,騙他回來?”

難得被淩霄把話給駁了,姜錦垂下眼簾微微一笑,卻沒有否認。

說不清道不明的笑意融在和煦的春風裏,她說:“怎麽?難不成你希望,我拿那壓根不存在的毒,騙他一輩子?”

淩霄小小聲道:“沒準兒他樂意被騙一輩子呢。”

姜錦笑意漸斂,沒再搭話。

她抱著安身立命的劍,半臥在躺椅上,幾近透明的日光躍動在她的鼻尖。

過往的愛恨實在太過濃烈,她做不到只向前看。

春光正好,眼皮被太陽曬得沈甸甸,和緩的薰風吹拂,很快,仍抱著劍的姜錦便睡著了。

見姜錦安靜闔眸、沈沈睡去,一旁的淩霄放低了腳步聲,回身拿了條薄毯,搭在她的身上。

難得浮生半日閑,淩霄沒有攪擾,悄悄退了出去。

不過,窩在躺椅上的姜錦,沒有淩霄想得那麽安詳。

極難得的,她夢到了很久沒再夢到過的前世。

姜錦想,前世是個什麽光景來著?

是好冷好冷的冬天。

寒風簌簌,細碎的雪被朔風卷過天際,她裹著厚重的冬衣站在檐角,伸出手,雪花墜入掌心,涼絲絲的。

……那時,她在想什麽呢?

越想越昏沈,姜錦有些分不清夢與現實的邊界。

仿佛真有冬雪,被吹入這繚繞的春色裏,連指尖都被凍得發涼。

半夢半醒間,有腳步聲傳來,姜錦覺著奇怪,循聲扭過頭去,迷迷瞪瞪地擡眼望門口一望。

怎麽會是他?

姜錦想,她果真還沒睡醒。

才讓薛然傳信誆人回來,怎麽可能就到了?

她把眼前所見坦然當成一場夢,扯著薄毯,正打算換個姿勢繼續睡時,福至心靈地回過了神來。

春風吹動了她的眼睫,姜錦的眼神逐漸清明。

風塵仆仆的裴臨緩步而來,不期然撞上她的視線。

無人開口。

他們只隔著期年光陰,遙遙相望。

—正文.完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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